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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3沒有散去的煙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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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3 沒有散去的煙雲 (1)

時日正式步入夏季。六月份的京城此時籠罩在傍晚的一片陰霾之中。天昏沈沈的,大片大片的濃雲把西沈的太陽遮擋住,使得原本就不算明朗的視線更加陰暗。矗立在眼前幾步之外的一團事物,也仿佛被濃密的霧氣包裹似的,根本看不清楚。天還悶熱得異常,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們,早早吃完晚飯,擺著竹椅坐到街道兩邊乘涼,拿蒲扇的,芭蕉扇的,鵝毛扇的,應有盡有。更有不少純爺們兒幹脆赤了胸膛,只穿一條單褲,捧著鮮紅的西瓜幾人圍在一處侃大山。

男人的話題比起女人向來豐富。首先,他們談到了各自的活計。一個做買賣的商販捧著像揣了一個西瓜的肚皮,第一個炫耀起來。他是做棉布生意的。

“要說咱這上半年的生意,那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沒得說!比起俺們在山東那沒有沒有靠山的勢單力薄孤軍奮戰的情景,現在可真是翻天覆地!”

男人中唯一穿了件馬褂的老秀才許文舉立即喝止住他。“張老三,說話留神。別閃了舌頭!京城這兒地界,可不是亂說話的地兒!”他張口閉口地翹舌吐字,說話時盯準肥胖的山東張老三,以正統京城人自居仰起高高的眉梢,斜睨對方,打從心裏瞧不起這些外省買賣人。士農工商最鮮明的階層分類在他這個應舉無數次名落孫山的科舉不幸兒身上仍是能找到痕跡。年逾六十的他不再應試,每日在街邊擺攤靠給人寫書信為生。但這日漸落魄的生活仍沒有動搖他繼續信奉著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理論。抱著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盡的強大內心,他開始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三歲的小孫子身上。他兒子已在三年前西北戰事中陣亡。此刻,許文舉抱著光屁、股的孫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一邊搖著手中羽毛扇,一邊哼唧哼唧地數落張老三。

人群中穿著一條紮染印花絲綢長褲的三十歲男人,給張老三使了個眼色,餘光瞥了瞥許文舉,穿到擺放在面前的一張跛了一條腿的椅子上撿了子最少的一片西瓜放到嘴邊咬了一口,才冷笑著說道:“是哦!敢情咱們的秀才大人還以為現在還是三年前的光景吶!怎麽?秀才大人,我說的不對嗎?嘿嘿,你紅什麽臉,著什麽急啊?三年前,嘖嘖嘖,不錯,咱們是敬佩你,由衷地尊敬您。誰叫您養出那麽一個英勇殺敵,為國捐軀的好兒子呢?唉,好可惜喲,要是你的許榜眼不死的話,已經四十歲的他說不定還真能考中進士,讓你們這書香世家光耀門楣哩!”早年被老秀才挖苦過的男人對舊恨念念不忘,逮著機會就報覆。

老秀才被這男人譏諷的話嗆著,想發怒又發不出來,紅著一張老臉,羽毛扇的扇柄重重打在孫子的腳丫上,疼得小男孩兒哇哇大哭。

兩個善心的人看不下去,拉著許文舉的膀子說要找他寫書信,可偏偏老秀才犯了犟脾氣,像生了釘子似的坐在椅子上,眼睛盯住那綢褲男人不放。

看熱鬧的人還是占大多數。結束了一天勞累的貧苦大眾,更多的只是想著能在別人身上看些笑話。這種找樂子的心境無可厚非,從沒人去約束他們。於是,剩下十來個好事者就在綢褲男人周圍推搡說笑開了。他們叫綢褲男人為“二東家”。而實際上,此人不過是百味居的店小二,何富貴。早年,大家只叫他阿貴,他沒有姓,也就意味著沒有爹。母親早亡。之後,慈悲的百味居大老板何厚根就讓他跟了他姓。

於是,有了姓氏的何富貴立即把這件驕傲的事情通知了他江南老家裏的唯一親人,他稍有姿色的寡婦妹妹。本想攛掇著成就妹妹轉為老板填房的美事,也好讓自己與何家的關系更近一層,沒曾想到三年前江南那場饑荒壞了他的如意算盤。妹妹在饑荒中失蹤。當然,他也試圖動用在百味居朝來暮往結實貴人的人脈尋找過,但始終沒有消息。之後,他才算真正明白所謂失蹤的含義。那是比確定死亡更可怕的一種結局。某種意義上而言,它甚至超過了死亡的詭秘。就好像一個洞穴,又黑又深。完全不是區區一座土墳可以比擬的。附近一些長舌婦聽說了這個消息,紛紛議論,她們的說法直截了當。“失蹤?就是找不到嘛,就是死了連骨頭也看不見。”何富貴聽後笑笑,心裏卻生出恐怖的密雲,他曉得三年前江南餓紅了眼那幫饑民的事情,找不到食物可吃的人,在吃盡樹皮、老鼠、螞蚱、泥土之後,最後吃的只能是同類。之後一段時間,大家夥明顯發現他消瘦很多,幾個熟人都發現他吃飯後忽然嘔吐的事情。但,這只是一小段時間,很快,何富貴又變得神采奕奕,投身到他羨慕無比的達官貴人的群體中繼續他永不厭倦的巴結諂媚了。

談論的中心很快從老秀才身上轉移,人們把所有目光投向讓他們新的偶像,眼睛紛紛註視著何富貴。何富貴從這些眼光中找到了一份熟悉,這是他工作時朝那些客人投射過去的眼神,而現在,他儼然成了勞苦大眾眼中的貴族。這份沾沾自喜讓他飄飄然,剔著寬門牙縫兒中卡著的一粒白色西瓜子,咋著嘴,他說開了。

“如今已是另一番局面了。紫禁城裏的萬歲爺也換了,什麽都不是當年那模樣了。”幾個知趣兒的知道他這話是在擠兌老秀才,也不說破,均笑嘻嘻地聽著,手裏打著扇子是不是拍趕走飛來胸膛吸血的蚊子。興頭十足。

何富貴很快談論到政治,這是與他每日打交道的客人們那裏獲取的信息。雖然他覺得大部分內容與老百姓的生活並不息息相關,但這種間隔的距離往往也可以被人理解為區別低賤的高貴,沖著後一點緣由,他扯著嗓門,如發射炮彈似地開始談論了。音量的大小恰恰與他戴上小二帽子後的聲音形成完全對比。

“康熙爺的年代過去了。如今,可是咱雍正爺的天下。這位新皇上,那是……那是……嘿嘿,套一句你張老三的話,簡直沒的說啦。想當年他還是四阿哥的時候,就在咱們百姓中間以樂善好施出名,這不,剛上位沒多久,就頒布了新令,新法,新規,嗯……這種種的條令解釋給你們聽也沒用,大部分你們都聽不懂,唉,總之一句話,這條條新的東西出來都是為的體恤咱們老百姓的。別的不說,這每月繳納的人頭稅錢就從原先的五吊錢下降到三吊,你們說,這可不是咱們天大的歡喜?是不?”

他這麽一說,大家紛紛交頭接耳,兩個光著粗腿腿上長滿汗毛的轎夫更是用力點頭,大聲讚好。

何富貴說得更來勁,“所以說啊……所以說啊……這個……”正覺得有些接不下去,忽然想起前兩日聽到十三王爺允祥的一些只言片語,立即用上給接了下去。

“所以說,新的君王必定帶來新的局面,這是大勢所趨。所有舊的不合乎體制的東西就該拋棄。凡是適合新君新政的東西,能給大家夥兒帶來利益的東西,就該不拘一格,破例使用。”

他文不對題得生搬硬套,眾人聽了也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只有一邊怒氣未消的許老秀才品味出其中語句連貫間的突兀,但向來耐性的他正想繼續聽下去好找出其中的破綻,說話者的話題已然轉移到世間最關心的秘聞上來了。就像女人的話題離不開男人,男人的話題也繞不開他們面對的異性。說到這些傳聞,何富貴激動得手心都有些冰涼,他手指幾乎在顫抖了。忽然,他產生一種幻覺,似乎這些滑出他嘴邊的花邊新、聞都和他自己相關似的。他感到他談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雍正皇帝目前最寵愛的女人是誰?嘿嘿,你們絕對想不到,不是跟著他的原配,也不是側室淩柱的女兒,當然嘍,更不是相貌平庸的漢女耿氏,而是一個你們絕對想不到的……完全猜不到的……相當秘密的……一個女人……”

這會兒,連老秀才也被他吊起了胃口,這時,他懷中的孫子已哭累了睡著。他一手摟著,一手取過椅子上一塊打滿補丁的棉布蓋在孩子肚皮上,向何富貴投來示好的眼神。那眼神是膽怯的,懦弱的,被強者征服的目光。

“難道是四年多前傳說紛紛的女一號,那個年羹堯的妹子?”

二東家假裝沒聽到他說話,臉轉向眾人,眼睛卻更得意了。他甚至哼起了小曲兒。這會兒,似乎站累了,假裝咳嗽一聲,立刻,人群松開,有人為他拿來了一把幹凈的椅子。大模大樣地坐下,打量眾人急切的表情,他感覺自己成了這片森林裏的雄獅。

“關那個叫年小蝶的女人什麽事?據說,她早就死了。嘖嘖嘖,可惜了這麽一個美人坯子。早幾年,我倒是親眼瞧見過一回……唉,可真是浪費了……”流露出猥褻眼神之後,他又突然一臉嚴肅,好像陣前將軍在向主帥報告緊急軍情一般,那張臉上的線條刻板到了極處。說出口的話,卻是叫人大跌眼鏡。

“明白告訴你們,咱當今萬歲爺最寶貝的可是一個叫宜妃的女人。不過,可別搞錯,這宜妃可不是經由雍正爺手封誥的……是誰?嘿嘿,是先帝!這個如今才不過二十出頭的女人曾是先帝康熙爺睡過的女人!如今,她又繼續躺到了她名義上兒子的床上!嘖嘖,果真應了《石頭記》那裏邊的話,怎麽說來著,對了,說是那賈府裏幹凈的只有門前那兩對石獅子。果不其然,咱這紫禁城,怕也只剩下些石雕墻壁是清清白白的了!”

老秀才聽到這裏,呼地站了起來,把熟睡的孩子交給身旁張老三,一步步走近二東家,氣得渾身哆嗦,指著他的鼻尖叫罵,“一派胡言!你敢藐視君臣禮儀,藐視當今朝廷,蜚短流長,攪動人心,阿貴,你可知道你已觸犯了《大清律例》昭昭條文裏的規定?”

本還想繼續添油加醋對大眾意淫之事諸多描繪的二東家一聽他搬出《大清律例》登時面皮發紫,轉動的眼珠停頓了會兒,體內澎湃激情的東西忽然消失。閉緊了嘴,饒是眾人怎麽激將,他也不肯說了。挑了幾片沙瓤的西瓜,搬了把椅子,往幾個年輕婦人那邊,自是去了。眾人見沒熱鬧可瞧,也就散了。性格直爽的張老三跑過來責怪老秀才,說是正聽在興頭上,被攪了,實在掃興。

許文舉聽了,眉眼扭曲,白了他一眼,“好聽這些事,你怎麽不向你的大東家,段家綢緞莊的老板去打聽,那可是地地道道的秘聞渠道來源。”

“俺不懂。”張老三摸摸許家小孫子的光腦門兒,搖著頭。

“你來京城時間不久,難怪不知。得了,這也原本不算什麽,讓我告訴你。段家綢緞莊可不是普通的生意商號。它背後有靠山,靠山,知道不?就像你自己剛剛提到的?懂?對了,那我接著告訴你,這靠山是誰。來,把耳朵湊過來。”

聽完老秀才極輕極輕的一個音,張老三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這段家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卻原來是這樣……”說完,朝老人拱了拱手,受教地也搬著椅子回家去了。

晚間的濃霧更大了,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許文舉把孫子抱在肩頭,扛著,佝僂著微駝的脊背,穿過冷清的街道,往對面一座破破爛爛的四合院走去。進了一間四處露風的棚屋,把孩子擺到一張用舊棉衣做褥子的床上,扭頭朝屋內他瞧得次數最多的地方看去。那是一處擺放牌位的案幾。擺放著四張牌位。顏色最舊的是老秀才老伴的,質地最好的一塊牌位上刻著許榜眼三個字,是他的兒子,旁邊一塊最新的是他的媳婦。老人蘸著墨汁和汙泥的指甲把它們逐一撫摸,最後,他的視線落在第四張牌位上。他不敢摸,跪了下來。“夫子,告訴我,這難道是我的錯嗎?”他痛哭流涕。哭泣聲把床上睡著的孩子驚醒,他張開眼睛,看清了那些惹爺爺傷心的牌位上的字,其他的牌位他都不認識,只認得那最高的一塊,上面寫著爺爺剛教給他的三個字。“孔夫子。”年幼的他來不及細想,很快被睡意征服。老人繼續跪在牌位前低泣。

棚屋四面墻壁傳來院裏一棵老桑樹低沈的嘆息,沙沙,沙沙,迎著夜風,它似乎也在哭泣。

粗略瀏覽底層百姓生活場景的我們,顯然還不能一針見血的窺伺出歷史變換的軌跡。雖然左右歷史的最終力量來自掙紮在生存空間中的黎明大眾,但是,畢竟,要想提前探尋出一個朝代的發展核心,我們的目光還是必須追尋那些站立在風口浪尖的弄潮兒。這些位於權力中心的人,或許更能代表出各自糾結的利益。而這些人,也才是我們故事的主體。

黑夜來臨。華燈初上。老百姓哭泣的時候,一代君王在欣賞宮女的舞蹈。說是欣賞,但他的眼睛卻不時望向門口的地方。似乎有些焦急,在等待著什麽。悠揚的旋律飄來,一個滿頭珠翠的華貴女子在諸多宮娥的簇擁下抱著琵琶款款移步來到胤禛眼前。作的是漢人裝扮的她一襲米黃色紗裙,臉上還蒙著一條同色的紗巾。鼻梁以下的部分看不清,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就已經夠了。水靈靈的,好似沾了第一滴晨露的香草,閃動著輕盈的光輝。華貴女子伸開手臂,撥弄琵琶,扭動著隨樂舞動起身體。嚴格意義說來,她跳得並不煽情,甚至細微之處,會讓舞蹈行家覺得稍有笨拙,但,有了那樣一雙眼睛,什麽都彌補了。

此時,樂聲停止,眾宮娥散去,宮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女子跪倒在地,給男人行禮,低著頭,沒說話。身穿龍袍的他很快扶起她,拉著摟入懷裏。笑著問,“你怎麽知道朕喜愛這種顏色的?”食指劃過女子的面紗,在柔軟的絲綢上畫圈,語氣問得十分溫和。兩堆火苗卻燃燒在他的眼裏。

“皇上……”女子撒嬌地更往他懷裏鉆,對他的提問暗自高興。心想:果然那耿氏沒騙我。倒算我欠她一個人情。

胤禛聽了這聲音,忽然變了色,猛地一把推開了她,手捂著額頭,閉上眼,五官間竟流露出一份不耐。女子瞅著他的臉,不由嚇了一跳。揉揉眼,對自己說,必定是看錯了。再睜開眼時,果真見男人又朝她露出了笑臉。難道方才竟是我的錯覺?她有些懷疑地盯著男人,楞了楞,很快,收回目光,由男人拉住了手。

“朕最心愛的妃子,怎麽了?”隔著薄紗,胤禛能感覺到手掌下女人肩頭肌膚的滑膩,但他的註意力顯然不在這上面,他被她今夜的裝扮吸引住了,更準確地說,是衣服的顏色。很自然,他想起此刻珍藏在禦書房裏的畫帛,他曾親手繪制,又常常翻弄的那一張。畫裏,記載了他最甜美的秘密。如果,沒有前些日子發生在法華寺的那次意外的話,現在,他應該可以更加甜蜜。他手中的權力已大到了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回憶的地步。

他是一切的主人。一切的範圍不僅僅包括了綿延數萬裏的江山土地,將帥良臣,更涵蓋了這土地上的人民,男人,還有女人。只要他想,天上的星星隨他堪摘;只要他願意,大海裏的浪花更會服從他的命令,按照旨意飄浮上升,規規矩矩衍化為天空裏的白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超級膨脹感灌註進他尊貴的血液,激蕩起一片片桀驁的漣漪。在經歷了初期即位的不適應的時期之後,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嘴角每一根硬硬的短須都已完全融入到君王的氣息裏。表現出與生俱來的適應。似乎這是命中註定的結局。從沒有過的滿足充盈進胤禛的腦海,跳躍著興奮步伐的細小顆粒時刻簇擁住他,包裹住他,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反覆在他耳邊陳述一個事實:“你是王!是皇帝!”

“皇上,您怎麽不看我?”華貴女子兩手大膽地吊上他的脖子,膩著嗓子嬌滴滴地似乎發了脾氣,“您心不在焉嗎?為什麽您的樣子讓宜兒覺得您在想著別人!您眼角流露出的神態更叫我覺得驚心,您知道那是什麽嗎?我在您眼裏看到了——妒忌!”

胤禛被宜妃的話嚇了一跳,回過神,掩飾大笑,舉起杯中陳年桂花釀,倒入口中一飲而盡。餘光瞥了女人一眼,決定暫時把腦海裏假象的情況忘記。或許那個逃離如來掌心的女人真的只是去探望做她哥哥的西北大將軍。喝完,低頭朝懷中的女人親了親,“妒忌?不要把後宮中女人用在你身上的字眼套在朕的頭上。朕可不會為了誰去妒忌。”

宜妃縮在他胸口的身體僵硬住,勉強笑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心裏忽然覺得別扭。以她自己曾經混跡在戲班的經驗來判斷,情人之間才會露出獨占對方的情緒。真心交付感情的兩個人的世界裏,怕是容不下任何多餘的位置。男女之間的感情,是自私的,排他的。

想到她曾經的第一個男人,排在康熙之前的那一個,她不禁更覺得納悶。那時,只要她向別的其他男人多看一眼,她的他就會氣得跳腳發脾氣。而現在,這個時時對她稱呼為“朕最心愛的妃子”而言的英俊男人,怎麽會對她沒有類似的情緒呢?難道天子的胸懷當真比平民要寬廣?還是坐擁後宮佳麗,他已能做到波瀾不驚?或許他已經麻木了?抑或是由身體衍生出對女人這個群體的一種免疫?不然,如何解釋上面的問題?如果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話,那眼前這位聲稱最喜愛最迷戀她的君王為什麽不會為了誰去妒忌?更要命的是,憑女性的直覺,她清楚地知道說這句話時胤禛的口是心非。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已經把他出賣。他在撒謊,在欺騙,在隱瞞,在遮掩。

領悟到這種狀況的宜妃被自己這套推論驚呆。心想,若是繼續按照這說法推測下去,那麽,或許,眼前這位年輕天子心儀的人兒並不是她。她只在他眼裏,不在心裏。他心裏想著的,念著的,又巴巴盼著的,又會是誰?她輾轉的思緒被急匆匆闖來的太監常喜打斷。拎著手中一個竹籃,小太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走過來。

“怎麽這麽急?”宜妃依舊坐在胤禛大腿上,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斜眼瞅了小太監一眼,為被打攪而稍感不悅。

細竹竿兒似的的小太監,趕緊給她行禮。恭恭敬敬又朝他主子叩了個頭,二話不說,就把竹籃抵著湊了過來。宜妃瞧那竹籃上覆蓋了層繡花精致的粉色手帕,手帕下的被包裹著的事物微微凸起,細看去,似乎頂著帕子微微起伏,不禁覺得好奇。眼見著常喜一臉巴結的模樣,心頭一陣歡喜,莫不是上回我向皇上請求賞賜的南海翡翠珍珠?圓乎乎的,約莫就是這麽大!想著,她更加狂喜,跳□,搶在胤禛前面,擡手揭開了手帕。

頓時,“喵嗚”一聲,竹籃內一團白色的東西飛朝她的臉飛撲過來。宜妃沒反應過來,臉被那東西抓住,嚇得大聲尖叫起來。“哎喲,這什麽東西,竟是活的!哎喲,它爪子要抓破我的臉了!常喜!你要謀害本宮嗎?哎喲,皇上,救我,我的臉,我的臉好痛!啊,我的眼睛,什麽東西掉進去了,哎喲!”

胤禛看著肥胖的“雪球”在宜妃臉上放肆,不禁大樂。許久未聞的爽朗笑聲溢出。捂著肚子,他甚至笑出了眼淚。大殿外侍奉的胸部仍平坦的宮女紛紛覺得納悶,相互交頭接耳。這是新皇登基那日也沒發出的笑聲啊。這一向面冷性急的君王碰上什麽好笑的事兒嗎?一幹新來的宮人們用眼神說出這樣的疑問。端著參茶走過來的耿妃解開了她們的疑問。把手裏的托盤交給一個宮女,瞇著眼,笑著說,那是因為宜妃娘娘,皇上才如此開懷的呀。“真是叫人歡喜的事情!皇上的笑聲是如此珍稀。”

親熱地問了身邊兩個臉上帶著雀斑的小宮女,從袖管裏取了一把碎銀,往眾人手裏塞。見幾個新當差的嚇得往後躲,連忙又笑。說這是宮裏的規矩。

“雖說我是你們的主子,可壓根兒我沒拿你們這班餘錢侍奉丫頭當奴婢。大家都是爹娘生的,祖輩兒疼的。都是不容易的女人。我也是從你們這班十二三歲的時光裏走過來的,因此自然能體諒你們離開家鄉隔絕親人的心情。話往裏說,就是一句,我是想說,這後宮裏事情多,人又雜,往後,你們有什麽難處,有什麽煩擾,別傻乎乎地打落牙齒往肚裏咽血水。我耿妃雖不如……不如有的娘娘那般得寵,但好歹還是能在這後宮裏說得上話的半個主子。因此,你們記得,只管來找我。就算不能幫你們處置圓滿,但好歹不至於虧待了大家。唉……”

她聽著宮殿裏的笑聲忽然皺眉,隨即舒展開,細細長長的眉毛撐起,一團和藹地又說,

“想來做女人都是可憐的。尤其是你們這群沒人理沒人睬的孩子。”

幾個小丫頭哪裏自打進宮就一直膽戰心驚,哪裏聽過這等暖心窩的言語,一個個被感動得眼眶通紅,捏著耿妃賞賜的銀子跪在地上磕頭。一致向這位看似十分慈善的娘娘磕頭,表示忠心。“娘娘以後有什麽交待,盡管吩咐奴婢們就是了,奴婢們必定盡心盡力。”

得了這句話的耿氏一直上揚的嘴角這才真正有了笑意。掃視眾人,交待著要把參茶趁熱給萬歲爺送去,講了幾句,才在眾人感激又尊敬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隔著一扇純金色大門,屋裏氣氛的重量顯然比屋外要輕。雖然,只是胤禛一個人的輕松與舒坦,但,這就夠了。正因為這樣,才顯得他是這裏的頭把交椅。此時,他擁攔著懷裏不停抽泣的女人,不時安慰。即使嘴角邊帶著揶揄,他也感到由衷的快慰。這種意義上的收獲甚至超過了占有懷裏女人時身體產生的滿足。他察覺到了某個神秘空間的豐富。好像藏在身體某個角落的黑洞被什麽東西填滿似的,他滿意極了。

“別哭了,朕的宜妃。不過是只調皮的小貓,何苦與它一般見識?”抓起膝蓋上的罪魁禍首,他佯裝大怒,朝它瞪眼。“再頑皮,朕可就要治罪與你!”

跪著給宜妃賠不是的常喜苦著的一張臉也被胤禛的話逗樂,捂著嘴巴偷笑。宜妃看得大怒,想要再發脾氣,看看胤禛的臉色,終究把惡氣給咽下去。板著臉,又經胤禛一番求情,才同意常喜起來。擔心容貌受損的她再沒了邀寵於眼前的心情,急忙找了個借口說是頭暈要找禦醫診治,就預備告退。

雍正點點頭,愛憐的目光又垂向手中的貓咪。幹脆把膝蓋上的胖貓抱在懷裏。那疼愛的眼神就是在方才抱宜妃的時候也不曾流露過的。女人順著男人的視線,註意到貓咪脖子上用紅繩子套著的一個棱角被磨亮的平安囊,冷颼颼的空氣頓時鉆進她的腳底。宜妃倒吸一口涼氣。眼珠轉動,有了主意。“皇上似乎甚為愛惜這貓咪。而臣妾也與它是不打不相識。也算結緣。所以,鬥膽請皇上把這貓賞賜給臣妾吧,我一定會好好照料的。”

“也好。朕政務繁忙事情纏身,怕也是沒工夫料理。常喜嘛,畢竟也沒你們女人家細心。好,這貓就托付給你了。”頓了頓,他繼續保持開心,戀戀不舍地又撫摸了遍它柔軟的皮毛,才小心地抵到宜妃手中,“好生料理,它叫雪球。”

穩穩接過,宜妃瞅著雪球,在雍正轉身擋住常喜的瞬間,露出滿臉怒意。掀著鼻孔呼氣,暗道,死貓,看我怎麽“好好”招呼你!男人轉過身,她立即變臉,露出笑嘻嘻的模樣,千謝萬謝地準備告退,卻聽背後“且慢!”一聲,胤禛又把她叫住。面色溫和地朝她緩緩走來,伸出手臂,她正準備投進懷抱,卻發現是自作多情,男人的目標竟是她手中的貓。輕輕撩起胖貓脖子周圍細長的白毛,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重疊交錯,解下了貓脖子上那個她很在意的紅繩,抽下上面的東西,放入懷中。

皇上如此在意的東西是什麽?她很想這麽問。但是,她嘴巴沒動。只有情人才會有的獨占表情又出現在男人的臉上。看著胤禛,她問不出口。一時間她分不清阻止自己吞下疑問的是寵妃驕傲的自尊還是女人特有的妒忌,她完全理不出頭緒。或許,這兩者於她而言,已合二為一,無所謂界限的分明。於是,她轉過頭,狠狠盯住可能唯一知情的常喜,看得小太監畏縮得吭下腦袋,躲避開眼睛。

“哼,果然,他是知道的。”帶著這個認識,抱著害她臉頰各自掛彩的肇事者,她心有不甘地告退。

直到宜妃的背影消失,胤禛才問出常喜一來他就想問的事情。

“有她的消息了?”

小太監臉色驚慌,忽然撲通跪倒在一臉嚴肅的皇帝面前。牙齒打顫,說話結巴起來。“回皇上……是……是有……有……那個消息……”

“她在哪兒?”指間按在胸口,他摸到了一個凸起來的東西,抓著這團東西,他把它靠在了心臟處。

“敦……敦……敦煌。”

殘存的笑容立即從胤禛臉上消失。像換了個面具似地,他又恢覆了原先冷酷的表情。雖然竭力控制,但常喜依舊能從這新主子眼裏辨明出潛藏的怒意。他不敢多說一句話。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胤禛也沒說一句話。只是突然從胸口揪出那個平安囊,猛地把它扔到地上,踩在了腳底。他狠狠地踩著,兩腳恨不得在上面蹦上一蹦。手臂奮力在空氣中揮舞,卻似乎只分散掉全身很少的怒意。他腳下的東西占據了更多的註意。很不幸的是,平安囊縫制得極為牢固,又由於是錦緞包裹著棉布制作的,裏邊還塞著用來填充柔軟的棉絮。因此,不容易被踩壞。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腳踩平安囊的男人就好像踩了一個極小的枕頭一般。即使用勁兒,力氣也算白使。

胤禛彎下腰抓起沒如他意的玩意兒,吼叫著催促常喜,“去,給我把剪刀拿來!”

常喜呆著一楞,忽然臉上露出不忍,跪在原地沒動,“萬歲爺……這平安囊……可是……可是您親自……修補好的……您……您這會兒怎麽又……又要……”

“廢話!你想抗旨?”

“奴才不敢。”嚇壞了的小太監忙一溜煙爬起,如跳鼠般鉆了出去,不一會兒,一把油亮的剪刀交到了胤禛的手裏。他拿起剪刀對著手心裏的平安囊戳去,即使嘴角微微抽搐,手腕翻攪的動作仍然果決麻利。與他千辛萬苦縫補時的期期艾艾猶猶豫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於太過用力,太過專註,平安囊很快染上了鮮紅。作為刺破手心的剪刀本質上來說沒有傷人的故意,充其量僅能作為一柄工具。傷害他的是他自己。或者說,是他長久以來割舍不斷的某種東西。這東西一直糾纏住他的心。此刻,他正在為此付出代價。並為自己得到的那一份報酬忿忿不平。

捏著平安囊,裹著剪刀,覆蓋在流血的傷口上,他赤紅了眼睛。嘶嘶的粗氣從嗓子裏冒出,好像悶在灰燼裏燃燒的煤球一般,只透著一點表象散發出即將噴火的痕跡。

“萬歲爺,您流血了!您受傷了!”常喜惶恐不安,立即想到了皇太後烏雅氏那張嚴肅的臉。身子抖得更厲害。

胤禛不搭理,嘴裏默念,“我就知道,就知道,她會去那裏,她會去找他。該死的,她就不能體諒一下朕的心意嗎?”

“小蝶姑娘恐怕這時不能按照皇上的意思辦了。”常喜偷偷望了望男人稍稍恢覆下來的表情,最終還是把反覆徘徊在肚子裏的話說了出來。

雍正忽然覺得不安,望著被絞得亂七八糟的平安囊,頭一陣眩暈,跌落在身後龍椅上,接過參茶喝了,好半天才喘出一口悶氣。“什麽意思?”他急忙問。

“小蝶姑娘被毒物咬傷了,人正在昏迷。”

“什麽?你剛才怎麽不早說?”男人驚得從椅子上跳起,氣得指著小太監的鼻子破口大罵。

“奴才,奴才方才見您那麽氣……奴才不敢……怕您……所以……”

“夠了。快給我說說她的情形。”

常喜聽他自稱“我”字,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多問,急忙把了解到的情形詳細說了。他說,年小蝶是在距離敦煌一處荒蕪的懸崖附近出事的。在懸崖不遠處,就是敵人回族大軍的軍營。軍營前面,懸崖後邊就有一個天然的水潭,那是沙漠裏的綠洲。小蝶姑娘似乎是沖著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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